谈论哪种自杀方式好,“拴根绳子在脖子上,再找棵树吊死,从楼顶上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飞下来”好不好?儿童绘本里,猫爸爸开车载着家人,车轮底下是被轧过的老鼠;还有童书里出现爆粗口、贿选、称女同学为“长舌妇”和动物视角下的拟人化色情描写……近日,不少网友纷纷爆料知名儿童文学读物里存在的涉黄涉暴、自杀或其他不利于儿童身心健康的情节,引发强烈舆论反弹,再次将儿童文学的书写边界、叙事艺术等话题置于公共讨论的中心场域。
专家:首先“小心求证”
在展开探讨之前,一位儿童文学研究专家认为,首先应“小心求证”:“儿童文学的版本往往比较复杂,甚至充斥着不少盗版。在这种情况下,先确定问题图书是否为正规出版物,再来进行批评研讨,可能是一种更负责任的态度。”
她提示,不排除一些看起来存在导向问题的图书实则是语境问题,这个语境既包括上下文的语境,也包括时代语境,“如果书里的小主人公抓狂烦恼的时候说一句‘我要跳楼了’,更多的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鼓吹自杀、渲染死亡存在本质的不同。因此,对所谓的‘问题’,首先要增强辨别力,主动求证,不能盲目相信一个别人阐释好的文本。”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儿童文学编辑十分认同这种谨慎态度。她介绍,中国的儿童文学发展是有一个过程的,“早期的儿童文学作家很多是从青春文学起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可能成长为成人文学作家,也可能回溯到童年,书写一些以自己童年经历为素材的儿童小说,意外地很受欢迎,于是往儿童文学领域大踏步进军。他们的早期儿童文学创作必然带有成人文学的痕迹,在情感表达、用词轻重上做得不够完美,用现在的理论和眼光去批判作家当年的创作并不合适。因为社会对儿童文学边界和呈现方式的探讨,是在不断进步的。”在这位编辑看来,当下大众探讨的聚焦点不应放在那些囿于时代语境的作品上,而是在新近涌现的和未来的创作出版上,应关注童书如何更好地守住边界、处理敏感题材和灰色地带。
作家要有“家长思维”
然而,有一种担忧却更为现实:当看到一些童书里煞有介事地描写学生从教学楼上纵身一跃的自杀情景,或是直白地渲染情欲、暴力,家长会担心影响到孩子的身心健康以及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
南京市玄武区教育督学傅强认为,儿童的身心发展规律决定了他们接受的事物须先经过必要的“过滤”:“在儿童阶段,孩子们往往看到什么就相信什么,而不会像成人那样根据自己的三观来辨别、对话、质疑。他们分不清书中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的区别,对自己读到的内容会不假思索地接受,甚至会模仿书中人物的不当言行。因此,童书一旦出了问题,对儿童成长的伤害是不可估量的。”
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社长张鹏表示,儿童文艺产品市场其实一直缺乏“度”的把握,在给他留下“童年阴影”的国产动画《葫芦娃》里,断头、掏心的情节可谓恐怖惊悚;他自己也曾读到熟识的作家用童话形式书写成人世界的尔虞我诈。在他看来,如今读者、观众纷纷“自我觉醒”,这对规范童书市场大有裨益,而除了读者的反馈、出版社的把关,作家的自我修养也非常重要,尤其要具备同理心和“家长思维”——“作家要时时自问:我愿不愿意把我写的作品拿给我自己的孩子看?只有多方合力,儿童出版物市场才能从粗放、野蛮式生长走向正规化、精细化和高质量。”
童书质量良莠不齐的背后是行业的无序竞争、泥沙俱下。一位出版人告诉记者,据统计,全国共有580多家出版社,其中556家在做少儿读物,这个数字还不包括民营出版机构。那么,这些出版单位有没有专业出版资质?有没有遵循严格的三审三校制度?在她看来,提高少儿出版门槛势在必行。至于名家荐书,更是一片“江湖”。针对家长们吐槽的“××大V推荐的书怎么这么差劲”,该出版人苦笑着说,好多名家也是被“蹭”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挂名了,又没有精力一一去维权。
儿童文学作家祁智认为,一些童书中出现黄暴情节,某种程度上也与作家的功力不够有关,“部分作家对儿童生活缺乏素材积累和观察认知,就只好把成人世界的那一套搬到童书写作中去。”祁智说,他正在创作的二胎题材儿童小说《二宝驾到》中,在处理夫妻亲吻这个情节时,他用大宝对爸爸说的一句“不给亲我妈,要亲亲你妈去”巧妙地化解了。童书写作正是需要这样来源于生活、符合儿童心理的叙事智慧。
不断生长的童书写作边界
眼前的这场“童书大讨论”,又一次将童书写作边界的话题抛至舆论的风口浪尖。而对于童书写作的边界究竟在哪儿,学界内外、家长和儿童以及不同人群之间一直存在不同的见解。
儿童文学一定不能书写自杀吗?曾荣获“五个一工程”奖的儿童文学作家韩青辰表示反对,在她的纪实文学集《飞翔,哪怕翅膀断了心》中,话题就涉及流浪、偷窃、乞讨与自杀等边缘生态下的儿童。“这些孩子也生活在蓝天下,但不幸的生活将他们绑架了,文学要做的是关怀和拯救。关键是,我们怎样从救孩子、爱孩子、教孩子出发,剖析悲剧的根源,呼唤善良与正义。涉及这样的题材,我的写作经验是:不必回避,要带着孩子直面成长中的晦暗一面;但要本着‘写黑暗不是目的,写黑暗中的光明美好的力量才是重点’的原则,把小读者的目光和思想灵魂带到真理面前!”韩青辰说。
著名作家陈丹燕的《女中学生之死》就将女中学生的自杀追溯至学校、家庭、社会给予孩子的压力、期望,在青少年文学植入了深刻的社会思索和人文关怀。
除了自杀情节,色情、暴力、血腥这些概念,应当和生命教育、性教育区分开来。专家提醒,对于后者,家长不应冠以“内容失格”“开卷有毒”标签使之妖魔化。
“有一套很火的日本儿童绘本《身体有个小秘密》,以绘画的形式教小朋友认识自己的身体,比如人为什么会放屁,肚脐眼能不能抠,痂能揭掉吗,书中难免出现对儿童身体敏感部位的绘画,还有的绘本对动物生宝宝场景的描绘,等等。这些可能很多中国家长不能接受,但我个人认为这样的儿童性教育是没有问题的,它不等同于色情。还有一些勇敢描写人生困境的作品,如陈丹燕的《女中学生之死》,讲述独腿男孩和重病女孩青春爱情的《无比美妙的痛苦》,聚焦社会偏见的《夏天往事》等,这些作品固然有灰暗的一面,但它蕴含的生命教育可以帮助孩子预习人生。”一位作者告诉记者,“如果你不知道多大的孩子适合看这些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看书中的主人公有多大——他们一般对应的就是相应年龄的读者群。”
一方面要对童书中不适宜儿童身心发展的“毒瘤”保持警惕,另一方面也不必过度紧张,适当包容一些“非传统”的题材、情节和美学形态进入到儿童文学中来——这正是许多儿童文学研究专家所认同的“儿童文学的现代性”。而比“写什么”更重要的是“怎么写”,它能否给儿童成长带来益处。
与此同时,对儿童读物的把关仍然不能松懈。张鹏建议,除了出版社、作家、学校、家长的多方合力,下一步,儿童读物应在评价体系建设上有所发力,如建设“家庭阅读书目的信用推荐平台”,为小读者推荐更有公信力的好书,推荐时不只考虑文学的维度,更纳入家庭的维度、教育的维度、儿童成长的维度。这样的第三方平台兼顾到多方诉求,使童书更好地发挥“儿童成长引路人”的功能。 记者 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