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倾听他台上浑厚雄壮的歌声,还是在台下听他侃侃而谈,田浩江的声音都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专业训练令他的音质低沉醇厚,聆听他的歌声,与他面对面交流,都是一种享受。
从北京锅炉厂到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经历本身就是一部歌剧”的田浩江,凭借自强不息的努力,改写了人生轨迹,成为了世界歌剧舞台上最知名的华裔歌唱家之一。尽管在海外漂泊多年,但田浩江依旧是一颗中国心,他用着国产手机,积极参与中国原创歌剧的制作和演出,大力扶持青年歌唱家,以传播中华文化为己任。这几年,他更与江苏密切合作,由他与夫人创办的“iSING!”国际青年歌唱家艺术节落户苏州,架起了中西方文化沟通交流的桥梁;由他参与的歌剧《拉贝日记》3月在江苏大剧院亮相,4月登陆国家大剧院,7月将赴欧洲巡演。近日,《文艺周刊》对他进行了专访。
自然“进入”马吉这个角色
文艺周刊:您在原创歌剧《拉贝日记》巡演版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牧师马吉,您是怎样塑造这个人物并进入他的内心世界的?
田浩江:我已经唱了35年歌剧,在世界各地的歌剧院饰演了大大小小的角色。当一个演员接到他所扮演的角色时,首先考虑的是把自己完全融入角色中,这样演起来才够真实动人。当然,成功塑造一个角色,还需要你在生活中不断积累表演能力、歌唱能力、艺术修养和文化修养。加入《拉贝日记》剧组后,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和历史文献,我会仔细看他所有的照片,端详他的表情,马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来到中国?他在中国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救助中国人?我努力揣摩这个人物思想、行动方面的细微特征,以帮助我在表演中自然而然地“进入”角色。
此外,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对演绎好马吉这个人物也有着很大的帮助。我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我的父亲母亲14岁就参加了抗战,很小的时候,我就从他们口中了解了不少抗战的故事。之后很多年,尽管我身在海外,但那个年代对我来说并不陌生,铭记在心的记忆不会磨灭。
文艺周刊:从《鉴真东渡》开始,您和江苏的合作就很密切,这次参演《拉贝日记》巡演版,您的内心有一些新的感受吗?
田浩江:《拉贝日记》让我对南京大屠杀的那段历史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在国外那么多年,我发现西方人对二战中犹太人惨遭屠杀的历史不陌生,但当我说起南京大屠杀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大多是错愕、目瞪口呆,知之甚少。一些西方人对中国人在二战中苦难历史的无知和忽视,让我感到震惊。作为一个歌剧演员,我觉得有责任和使命将这段真实的历史演绎出来,并将之告诉全世界,让历史公义得以彰显。
中国歌剧演员
“走出去”依旧不容易
文艺周刊: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走出去的中国艺术家,和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签约达19年之久,您无疑是成功的,能谈谈您的海外经历吗?您认为怎样才算是一个成功的歌剧演员?
田浩江:1983年,我刚到美国时,不会说英文,也没有钱。中国的歌唱演员要想在歌剧这个领域取得成功非常困难,用我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高处不胜寒”,歌剧在金字塔的顶端,能到那儿的人少之又少。那时的西方歌剧界,对我们充满了怀疑、偏见和不信任,能得到他们的认可绝非易事。
记得有一次,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歌剧院演出《塞尔维亚的理发师》。意大利是歌剧的故乡,佛罗伦萨也是意大利语的发源地。能在那里演出,我格外珍惜这次机会,出发前两个月就开始学习演唱和发音。走进佛罗伦萨歌剧院的排练场,一看全是意大利人,第一天开始他们就给我巨大的压力,挑各种刺儿,傲慢地批评我“动作不对,眼神不对,发音不准,唱的风格不够好”。一回旅馆我就发火了,跟妻子讲,我已经唱了20年歌剧了,我到这儿不是来受气的,明天我们就回纽约。妻子花了两个小时说服我:如果回去你一定会后悔,后悔你才来了一天就败退。你必须要展示给他们看,证明你能唱。之后我每天都加班两三个小时,拉着歌剧院给我挑刺儿最多的艺术指导不停地反复练习,回到旅馆还在床上和桌子上上蹿下跳地练习动作。最后,还没公演,歌剧院院长就来找我说,明年再给你一个角色。
今天的中国歌唱家要真正“走出去”依旧不容易,赢得了几场国际比赛、出演过一些西方歌剧角色,并不能就此证明你成功了。坦率地讲,衡量成功的标准,是歌唱家能否以这个行业为生,以此养家。如果你有足够多的演出,有足够的演出费让你养家,那才算成功。
文艺周刊:您在国际上演过很多著名歌剧,但听说您小时候并不喜欢歌剧,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最终让歌剧成为了您的职业?
田浩江:我在7岁的时候,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是全亚洲第三例患者。医生认为,没有什么好的治疗办法,就是拔光头发,上药,然后再拔光,再上药,如此循环反复,直至病愈。于是我的父母每天下班后就会拿着镊子,帮我一根一根地拔头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真是一场噩梦啊。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缓解我的痛苦,父母会在拔头发的时候播西方古典音乐唱片,没想到,这造成了我对西方音乐严重的心理阴影。因为音乐一响起,我就要开始拔头发了,整个脑袋就开始疼痛,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古典音乐都恨之入骨,完全不能听。但没有想到,很多年后,我还是干上了这一行,所以命运有时真的挺奇妙。
歌剧如何在市场中活下来
文艺周刊:近些年,中国原创歌剧呈蓬勃发展的态势,政府的助推功不可没。而作为歌剧自身,是否应该思考如何能被更多的观众接受,真正去激活市场?
田浩江:近些年,中国的很多城市都建造了壮观的歌剧院,高水准的歌剧展示平台对中国歌剧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每年各地都有新的原创剧目上演,歌剧生产数量增加,但精品并不多,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更是屈指可数。需要承认的一点是,相比流行文化,歌剧始终是一个小众的艺术,如何将歌剧这一相对小众的文化开拓到大众的市场上去,让小众影响大众,是对歌剧长远发展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作为一个歌剧从业者,应该尝试着把歌剧从空气稀薄的珠穆朗玛峰上请下来,让它来到花蕾绽放的草地上,变成一个“接地气”的艺术。所以我建议,在创作歌剧的时候,既要有宏大叙事的题材,也要有精致动人的小品,我们也可以把“大”歌剧拆解成一个个的“小”歌剧,在“小”上面追求精品,用文化内在的东西,打动观众的心,培养出越来越多的新型观众。
文艺周刊:您如何看待目前中国歌剧人才供过于求的状况?
田浩江:我1983年出国,那时候全国大概有二三十个音乐学院吧,而今天至少有400所音乐学院、音乐系和音乐学校,连综合性大学、理工大学一类的高校都有声乐系。我刚到美国的时候,纽约最著名的曼哈顿音乐学院,里面只有两名中国声乐学生,而现在有上百名中国学生在那里深造。我做过粗略计算,每年声乐系的毕业生就有2万左右。这其中有多少人能够顺利就业,从事歌剧演员这个行业?我想应该很有限。我内心很想帮助这些年轻人顺利地站上歌剧舞台,但靠我一己之力无法完成,这一度让我非常苦恼。现在我渐渐想通了,倘若这些人今后不能够成为一名歌唱家,但是他们已经接受了专业的音乐教育,这对他们的人生和他们孩子的人生都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iSING!”帮助外国人
深度感知中国文化
文艺周刊:2014年,您和夫人在苏州创办了iSING!国际青年歌唱家艺术节,能谈谈您做“iSING!”的初衷吗?
田浩江:相比中国对世界的认识,西方对我们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文化的隔膜横亘在东西方之间,于是,一些误解和歧视甚至对立随之而来。上世纪90年代,我在欧洲一些剧院演出的时候,很多人见到我会问:“北京人看歌剧吗?有剧院吗?北京有交响乐团吗?北京有音乐学院吗?”我发现他们对中国简直一无所知。于是我想趁着自己还有精力的时候,让外国年轻艺术家来中国学习声乐,尽可能地提供奖学金,让他们可以专注地学习,并进行文化交流,让他们深度感知中国文化。
“iSING!”每年会在世界范围内选拔几十名青年歌唱家到中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训练,只要你能考进来,我们提供奖学金和食宿。目前,“iSING!”已经培养了来自30多个国家的160多名青年艺术家。
“iSING!”能够落户在苏州,我的内心充满感激,因为歌剧被人们认为是一个“阳春白雪”的艺术,但“iSING!”从开始筹备运营至今,得到了江苏省和苏州市的大力支持。每年六七十名年轻的歌唱家、歌唱艺术指导和工作人员来到苏州,吃穿住行加上密集的课程和排练的安排,我们通常要工作十个月左右来做各项准备工作,真的是一项庞大和繁杂的工作,但这也充分体现了江苏的开放、包容与国际化视野。
文艺周刊:“iSING!”中有一个培训是教外国人唱中国歌,在学员结业时,一人唱一首中文成名曲,请问是出于什么考虑?
田浩江:作为一位歌剧演员,我在国外参与了上千场演出,我可以用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多种语言演绎歌剧,却没有一次被要求用中文演唱歌剧,为什么?所以我推动“iSING!”这个项目时,其中一个环节就是请西方歌唱家用中文演唱歌剧,让中国元素与世界交融。
在“iSING!”,很多西方音乐家大多是第一次来中国,此前他们完全没有接触过中文,要在一个月里学会一首中国歌,在吐字发音方面确实面临一些困难,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问题,文化之间的碰撞更重要。通过这个艺术节,几乎所有来自西方的艺术家都说在中国训练的经历“终身难忘”“大开眼界”。他们对中国文化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多学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iSING! changed my life(iSING!改变了我的生活)”。这一百多名学员散发出去的影响,是很积极的。试想,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在家人的生日宴上,用一首中文歌为家人庆祝,那个场面该多么令人感动。
文艺周刊:今年“iSING!”什么时候启动?有哪些具体的工作计划?
田浩江:今年4月“iSING!”招生即将启动。至今已在苏州举办了五届的“iSING!”,在国际上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已经有数千人报名。今年我希望“iSING!”能够制作两三部以江苏故事为基础的原创歌剧或音乐剧,在创意策划和内容呈现上进行一些全新的尝试,让更多年轻的力量加入进来,打造一部青春时尚的歌剧,用西方的艺术形式将中国元素、江苏元素呈现在舞台上。这样“iSING!”就会有自己的作品留下来。
去年,我做了两次手术。任何时候我如果想退一步,说我退休了,对我个人而言都是可以的。但作为一名艺术家,都会有一种责任和使命感,对于我来说更有着一种紧迫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帮助中国文化走出去,也希望更多的外国人了解、喜欢中国文化,进一步提升中华文化在世界的影响力和传播力。
我未来的目标,希望可以将“iSING!”打造成一个文化基地,给我们一个地方、一个楼,培训的时间从一个月延长至三个月、五个月。在这里,大家可以学习到更多的东西,不单单是声乐和歌剧表演,也可以进行剧目探讨、文化交流、作品创作,让更多年轻人走进歌剧艺术,登上舞台,享受东西方的文化碰撞,还可以在培养观众方面做很多有趣和有意义的事。 记者 王慧
文艺档案
田浩江,男低音歌唱家。出生在北京,1976年开始学习声乐,1977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设中央乐团声乐专修班,1983年赴美学习。
1991年签约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成为唯一一位与这家世界顶级歌剧院连续签约19年的华人歌唱家。同时,他还应邀与世界各地30多个重要的歌剧院合作,演出过40多部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