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夫:我其实对城市生活怀有“警惕”
小说《天漏邑》问世,以及近日在京举行的作品研讨会,作家赵本夫接待了一拨又一拨记者,重复了太多关于文学与写作的话题,紫牛新闻记者决定和他聊点不一样的。
文学之外的赵本夫是什么样子?这次,赵本夫和记者聊土地,聊收藏,聊自己的固执……听赵本夫用徐州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无忧无虑地聊天,你会不由得感叹,《天下无贼》里那个单纯美好的“傻根”,还真只有同样心地纯净的赵本夫才能写得出。
文│紫牛新闻记者杨甜子
摄│新华报业视觉中心记者尤晓源
赵本夫说:“我其实对城市生活一直怀有‘警惕’。哪天不开心了,我就带着家里的金毛,一脚油门逃到田野里去,一呆就是半天。”
看中了城郊的开阔自然,赵本夫将家安在了南京紫金山北麓的一处小区。小区楼下的便利店里,记者和店员聊起了“作家赵本夫”。听得店员一脸惶恐,随即呼朋引伴反复确认,“喂!你听说了吗,我们这里竟然住着一位作家?!”
尽管身居城市高楼,从乡土走来的赵本夫依然放不下对“农家小院”的执念,他与夫人在邻近小区的一块荒地和自家顶楼大平台上,合力开了好几块小菜园,撒上蔬瓜种子,每日荷锄理荒,浇水捉虫,不少蔬菜、水果竟能自给自足。“我是从农村走过来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我愿意和土地亲近。”赵本夫说。
当年,赵本夫也正是凭借着这样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以处女作《卖驴》纵身跃上文坛。他那老到的文笔当时引来一片惊呼:哪儿来的“乡下人”?赵本夫没觉得“乡下人”是贬义词,“我在上一部长篇小说《无土时代》里写过,城市里的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我们都是从土地上走出来的。所有的城里人都是乡下人。”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告诉记者,很多人会习惯性地认为,人类文明是地球上最高级的文明。但何谓文明?《辞海》里说:“文明指人类社会进步状态,与野蛮相对。”就是说,文明二字是有专指的。“我有时想,人类不要那么自恋,把文明的含义延伸一下,扩大到整个自然界行不行?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在亿万年进化的过程中,不也在进步吗?世上最高级的文明,其实应当是自然文明。人类只是自然界的一个物种,人类文明只是自然文明的一部分而已。”
“我几乎一写就成了。所谓‘厚积薄发’吧”
青年时期的赵本夫,虽然处在特殊的年代,但他没有荒废时间,而是阅读了大量的史书、中外文学经典,打下了深厚的文学功底。
“我一直在准备,一直在思考,直到三中全会后才动笔。我确实没像一些作家朋友经历的那样,有一麻袋退稿什么的。我几乎一写就成了。所谓厚积薄发吧。”
不论是写文章还是玩收藏,赵本夫都有着令人羡慕的“好运气”。
在他的书房里,两对明清时期的古董椅子相当显眼。
赵本夫玩古董,眼光自带行家里手的犀利。赵本夫还藏有一把紫砂壶,出自横跨康、雍、乾三代的大家徐飞龙之手。平时从不轻易示人,但为了记者的这趟采访,他特意破了例。“当时我走进一间古玩店里,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壶。它的气韵与众不同。”
一如邂逅稀世古玩时的气韵相投,赵本夫的写作习惯同样挥洒恣肆。他从不列提纲,也不打草稿,而是跟着感觉即兴挥洒。
“你只知道,有一群人物在弥天大雾中若隐若现,故事怎么开展,会有哪些场景、细节,人物会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一切都还朦胧着。这也是我一贯的创作方式。如果一切都想清楚了,列出大纲小目,然后进行填空式写作,会让作品失了气韵和灵气。这是我不喜欢的。我喜欢即兴发挥,但凡神来之笔都是这么出现的。”
“但挥洒是需要本钱的。储备要丰厚,不然会捉襟见肘。到我这个年龄,一生会有很多积累,思想、精神、知识、生活、文学、语言,平时不觉得,写作时就自然而然冒出来了。”
“我想写一部有人类胎记、有东方哲学内涵的中国小说”
年届七旬的赵本夫,眉眼里透着历经沧桑的老人独有的温和与宽容。但骨子里徐州汉子的固执,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消磨半分。他更多地将这种个性代入了自己的写作习惯中,比如,他不用电脑打字,至今依然迷恋着手写的质感。而一部30万字的长篇,赵本夫的手稿,却干净整洁,很少有涂抹改动之处。
在北京刚刚举办的《天漏邑》作品研讨会上,评论家们评价赵本夫的这部小说,有着思想家的野心,是近十年来中国文坛最重要的收获之一。赵本夫自己也并不掩饰这种“野心”——
“我想写一部有历史纵横、有文明演进、有人类胎记、有神秘色彩、有东方哲学内涵的中国小说。”
细读此作,你会惊讶地发现,曾经那个执着于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家,这次将当代文学中稀见的“原罪”意识,杂糅以田野调查的笔法,全新创造了一个被视为罪恶渊薮的“天漏邑”。如果说桃花源是美的传说,天漏邑则是恶的传说。
正如作家毕飞宇此前所感慨的,在《天漏邑》中,“赵本夫几乎放弃他使用了一辈子的叙事策略,它是象征的、变形的、魔性的,在坚实的写实主义的基础上,带上了魔幻现实主义和存在主义的多重格调”。
这部小说中,既有天漏村人宋源、千张子等的抗日群像书写,也有大学教授祢五常带领学生到天漏村的考古探索。一武一文,一古一今,两条线穿梭前行,其间,不仅有善意的记录,更有对于人性“恶”、对于疼痛的独创性解读,以及对于叛徒的脸谱化写作的尝试性打破。“《天漏邑》里探讨了文明的进化,也探讨了国家兴亡。无论国民政府中央历史研究所的柳先生,还是当代学者祢五常,他们都有一个共同而深刻的疑问:‘为什么一个村庄的历史,会长过一个朝代?’这个问题,恐怕在世界范围内都有其重大意义。”
赵本夫认为,文学创作应该追求唯一性、不可替代性。“在我的内心,这个意念一直都很强大——我想写出中国气派的作品。我不迎合翻译,我只写我愿意写的东西。”
此外,《天漏邑》从新书发布到近日的研讨会上,大家热议最多的一个话题是:七十岁的赵本夫,会在这样的年纪,再一次完成他的叙事变革。
本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依然能够思绪活跃、思维澎湃,赵本夫将原因之一归纳为退休后的心绪安宁,“坐在书桌前,睡在床上,一转头都能看到紫金山上的星星和月亮。”天马行空的文字,也由此诞生。
一位看完《天漏邑》的读者戏言,赵本夫哪怕“狠下心来”去写“恶”,都透着与众不同的善良。赵本夫坦诚回应:“文学的意义,是让绝望的人依旧怀有希望。我相信,最邪恶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面。”
赵本夫始终相信人性的温暖。他告诉记者,自己会在夜半时分,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略带痴气地对着远处飞驰而过的沪宁高铁挥挥手。“灯火通明的火车,就在不远处来来去去。一想到那么晚了,人还在旅途,忍不住会想,他们是回家还是出差?火车上的旅客说不定会发现,有人在窗口正冲着他们招手,我想他会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我认为真正好的小说要有三种品格:一是有宗教感,也就是执着;二要有对信念的坚守。不能像一些人一样,哪儿热闹哪儿去,今天一窝蜂、明天一窝蜂赶潮流。没有坚守,也就没有了核心价值;三要有诗性。文学创作要有足够的想象力,呈现出最大的张力。”如此《天漏邑》诞生也就不足为奇了。著名评论家吴秉杰认为:“《天漏邑》是一部辉煌的书。”
《天漏邑》作品研讨会上,赵本夫的创作思想得到了与会嘉宾的盛赞。评价家施战军表示,《天漏邑》有着非常明显的北方作家的气质,但又有着南方的表达。“赵本夫是一位少见的有创作思想的作家,他的作品总有一个‘根’在里头,而且都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高度。他的小说,有家国、人性、土地……思考的东西太多了。小说充满了复杂性、灵性、现实感,自然、通透。《天漏邑》是中国文学十年来的一个巨大的收获。”
著名评论家何镇邦一直都非常关注赵本夫近些年的创作,他还从中得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和本夫同时代的很多作家都已经见底,赵本夫依然混沌。”赵本夫把这句话视作对自己的最高褒奖。”
快问快答
Y=紫牛新闻记者杨甜子
Z=赵本夫
Y有人说,“傻根”远比“赵本夫”要红的多。您会怎么回应?
Z这是我的骄傲和荣誉。让读者记住作品的人物和细节,比记住这个作家更重要。
Y平时在书房里,都会天马行空地想些什么?
Z天气好的时候,透过书房的窗户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的紫金山天文台。上面不是有一个天文望远镜吗?我时常会想,当我们通过望远镜对着天空看的时候,天空中也一定有人在看着我们。
Y平时看电视,会看玄幻类的作品吗?
Z不会。我对自己作品里的想象力很有信心。
Y如果重新给自己的人生做选择,会当作家还是收藏家?
Z这不应该是选择题,可以同时进行。
Y很多作家都有失眠的困扰,但刚刚听家人介绍说您从不失眠?
Z是的,我从不失眠,每天都是一碰枕头就开始打呼噜,哪怕晚上喝了咖啡,我也照样能迅速睡着。孩子们都开玩笑说,在耳边放鞭炮都吵不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