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林 培

10月底，本报读者热线（025－84701119）接到淮安市淮阴区果林社区居民反映：“社区医生‘变坏了’，放着治疗高血压、糖尿病的低价药不开，却一个劲地推荐高价药，这不是加重患者负担、想多拿提成吗？”针对群众疑问，记者前往淮阴区有关医疗机构明察暗访。

政府办实事、医院开好药，可有人嫌负担重

10月25日上午10点多，记者来到淮阴区果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门诊大厅里，就诊者寥寥无几。

记者在药房窗口探头问道：“治疗糖尿病口服药有几种？价格各是多少？”

“3种。”药房工作人员答：“二甲双胍8.47元一盒、格列吡嗪11.8元一盒、泰白二甲双胍14.78元一盒，你要哪种？”

“我要最便宜的。”记者答道。她疑惑地瞥了记者一眼，从药架上取出一个白色塑料瓶，晃了晃：“这种二甲双胍一瓶36颗，只要2.35元。”

“药便宜，疗效不差吧？”记者问道。对方还没回答，边上等待取药的一位老者接过话茬：“不差。我是患高血压、糖尿病的老病号，每月来开‘两病’药。前几年，每次处方药价格20多元，报销一半、自付一半，每月15元药钱足够了。可今年以来，医生尽劝开好药，说是给群众办实事。你看，我这张处方上的药80多元，自付得40多元。”

他指着处方对记者说：“我因为高血压已经吃了五六年卡托普利片，100颗才2.72元，自付1.36元，效果挺好。如今换成苯磺酸氨氯地平片，一盒14颗23.56元，每月得两盒，自费23.56元。一年算下来，要多花几百元药费。”

“有事找医生说，别耽误别人拿药！”药房工作人员这时提醒道。

记者随机走进倪前高医生诊室，打听最贵与最便宜胰岛素的价格，好比较自付金额。他打开电脑，调出同一患者相差8个月的两张处方——

患者孙某兰，今年1月20日开胰岛素注射液和精蛋白锌胰岛素各两支，药品金额95.24元，报销一半，自付47.62元。

10月5日，孙某兰开门冬胰岛素4支，药品金额308.48元。开乙类药需先自付5%，余下的报销一半后，孙某兰又自付146.53元。

“自付部分相差百元，难道后来开的胰岛素效果更好？”记者问。

“应该吧。这是今年市政府为群众办实事而新增的医保贵药。之前，享受居民医保的‘两病’患者只能开便宜药，否则医保不报销。”倪前高说。

记者接着说：“刚刚在药房窗口，有人说你们尽开高价药。”倪前高听后叹口气，不无苦恼地说：“哪是我们推销高价药，是上面分的任务。你看，这边患者怀疑我们开药拿提成，经常发生口角，导致医患关系紧张；那边，我们又因完不成‘两病’支出考核任务，月月被医保部门扣钱，真是‘两头不落好’。”

“扣医生钱？”记者追问。“不，扣医院（卫生服务中心）钱。”他随即正色道，“不谈病情以外的事！”

用好药不“达标”，多家医院被扣钱

医保部门扣医院什么钱？

记者辗转找到一份淮阴区医疗保障局4月1日印发的《关于将居民“两病”与门诊统筹基金挂钩支付的通知》。

淮安市今年下达淮阴区完成90786位“两病”（即高血压、糖尿病）患者、累计884万元医保基金支出任务。区医保局又将884万元“两病”医保基金分摊到全区24家医疗机构，要求将此作为重大惠民任务，于年底前足额花在“两病”患者身上。

淮阴区医保局逐月考核医疗机构“两病”医保基金支出进度，并与所拨付门诊统筹基金挂钩。也就是说，医院为“两病”患者开的合规贵药费用越“达标”，每月所得门诊统筹费用就越多；如果超额，年终决算还有“加点”奖励。反之，则按月扣减其门诊医保费用。

在了解这项“挂钩政策”后，当天下午，记者返回果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公开采访该中心主任罗金。“让医生开好药、开贵药，很难吗？”记者不解地问。

“合理用药第一位！医生毕竟不是卖药的。”罗金介绍，今年，区里分给他们中心31万元“两病”基金支出任务。由于地处城郊接合部，周边大医院多，该中心就诊量本来就不大，加之辖区内“两病”患者较少，结果月月完不成“两病”基金支出考核指标、月月被扣钱。“我就是下不了狠心逼医生开高价药，才拖了全区‘两病’工作的后腿。”她自责道。

“被扣钱的医院多吗？”她摇摇头，默默递给记者一张纸。这是份《2021年1月1日至10月20日全区城乡居民“两病”任务完成表》，上面显示，完成率低于50%的医疗机构有4家，果林卫生服务中心在24家医疗机构中排名倒数第二，完成率为43.05%。

排名垫底的是营中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因其紧邻市区，前来就诊的“两病”患者更少，同期完成率只有27.79%，也是月月被扣钱。为此，该中心主任史继红已两次被有关部门“约谈”。

史继红在电话中告诉记者：“被批评、被扣钱，我都认，但我绝不人为增加‘次均费用’，更不造假图‘面子’，那样会给本就不富裕的患者增加负担。要知道，很多患者才脱贫不久。”

傍晚，记者来到渔沟中心卫生院。

“我们服务人口分别是果林和营中社区人口的3倍，又是区域医疗中心，门诊量较大，即使这样，同期‘两病’任务完成率也只有85.26%。虽然没被扣钱，但估计明年日子也不好过。”院长李霞坦承，“‘两病’患者好药用量上升，一靠医保部门及时增补好药品种，二靠内部加压突击完成，均不可持续。最近医保部门要求，明年医院集中带量采购的不同品种、品规药品数量不得低于今年。也就是说，今年‘两病’患者用的贵药和廉价药，明年采购一点不能少。可今年贵药的增长是靠高压和非常规手段完成的，在患者人数相对稳定的前提下，明年采购回来的这些贵药，卖给谁？”

10月26日上午，记者又暗访同期超额完成“两病”基金支出任务的几家卫生院。相关人员透露“完成任务”的“四招”：一是本区域“两病”患者多，宣传发动也要到位；二是给村医下“死命令”，村医带患者到卫生院开贵药，则给予其奖励；三是给卫生院医生下考核硬指标，奖惩与之挂钩；四是个别医院涉嫌作假，为患者开高价药后，其自费部分由医院埋单。

好事“办过头”，可能变成烦心事

10月26日下午，记者来到淮安市医保局待遇保障处，向该处处长耿志翔通报淮阴区“两病”考核中有关情况。

“具体我不清楚。即使属实，这也并非市里统一要求。”耿志翔说，今年市委、市政府从并不宽裕的医保基金中挤出5000万元，用于提高全市50多万名“两病”患者的用药待遇，让享受居民医保的患者也能少花钱、吃好药，这被列入今年市政府“为民办十件实事”项目，群众为之叫好。

他翻开一份文件对记者说，以往“两病”患者大多吃几块钱的老药，如今吃的是最新版国家药品目录里的新药，甚至是甲类好药，药是贵了，但药效更好，医保报销也更多。2020年以前，“两病”患者门诊开药每年300元封顶，如今，单病种年报销800元，“两病”年报销1200元，报销比例提高到50%。“这是不是给患者造福？”

记者答“是”，继而问：“市里有没有下达‘两病’基金支出考核任务？”耿志翔回忆说：“没有！仅将5000万元医保基金分解到县区，便于他们掌握而已。从来没有要求将完成情况与门诊统筹基金结算挂钩，更没有让扣医院钱！”

“你了解一下，再下结论。”一旁的朱处长提醒他。

“没事。要是有，可能也就淮阴区独一家。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但挂钩考核、扣医院钱不对！”耿志翔接着说道，“这也提醒我们，办实事要考虑群众感受和实际效果。对经济条件差或药物依从性差的患者，要本着自愿原则，提供药品多样化选择，不能一厢情愿强调让他们吃好药，好心办坏事。”

记者又问起“两病”药品带量采购问题。耿志翔说：“这归医药价格和招标采购处管，我来叫人。”不一会，该处副处长严定保前来告诉记者：“药品带量采购权在省平台，市里只负责统计。”

11月15日，记者先后接到淮阴区果林、营中两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打来的“报喜”电话：“上个月的门诊统筹经费刚拨下来，是按今年1月至8月份基金支付平均额80%预付的，第一次没有因为‘两病’基金任务未完成而被扣钱。”